那天加班到晚上七点多,城市的灯火已经不甘寂寞地燃烧起来,远处高楼的轮廓像是被烫坏的剪纸影子,孤寂地贴在天幕上。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,视线投向窗外,恰好撞上了一幕。楼下窄小的停车场入口,陈默那辆被精心改装过排气的旧车低吼着停下,如同困兽最后的喘息。车门猛地被推开,林薇几乎是跌撞出来的,高跟鞋敲在湿漉漉的地面上,声音急促又破碎。她根本没给陈默下车的机会,直接拧身扑到驾驶座旁的车窗边,手指用力地点着,嘴唇在路灯微弱的光线里开合飞快,像被狂风卷起的残叶。隔着几层楼的高度,我听不见任何字句,只看见陈默坐在驾驶座上,凝固成了一尊灰暗的雕像,整个停车场都似乎笼罩在他骤然降临的沉默里。而林薇的胸膛剧烈起伏,仿佛刚从一场无形的搏斗中败下阵来,连空气都被她的怒火灼得滚烫。
他们那辆车,停在楼下那棵半死的槐树下,斑驳的树影在车身上晃动,像抹不掉的陈旧污迹。我偶然在电梯里遇见过林薇几次,她瘦了些,颧骨显出嶙峋的轮廓,原本精心打理的卷发也有些干枯毛躁。她说话语速很快,语气里总带着一种被生活追赶的疲惫和锋利。一次电梯下行慢得令人心慌,她盯着跳动的红色数字,嘴里忍不住抱怨:“陈默那辆车,就是个烧钱的祖宗!油门稍微重点儿,油表就蹭蹭往下掉,跟见了鬼似的!一个月光油钱就能吞掉一千多,还有那老掉牙的保险……”她眉头死死拧着,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,“天天修,天天修,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!”她重重地叹了口气,那声音沉得像一块石头砸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,闷得人喘不过气。电梯门“叮”一声开了,她像被那声音烫到似的,立刻快步冲了出去,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写字楼冰冷的大理石反光里。
楼下的争吵似乎是水到渠成的又一次爆发。林薇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,手臂挥动,像是在指挥一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交响乐。陈默背对着我的窗户,始终没有下车,只有一缕苍白的烟雾从车窗缝隙里固执地钻出来,向上盘旋,又被夜晚的风揉碎。那辆旧车停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,像一块顽固的礁石,四周下班邻居的车流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,不敢轻易靠近这个随时可能引爆的漩涡。终于,林薇像耗尽了所有力气,猛地转身,高跟鞋踩得又急又碎,身影很快消失在单元门黑黢黢的洞口。陈默的车灯骤然熄灭,停车场瞬间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。
再次见到林薇,是在隔天下午茶水间的门口。她脸上的神态与昨晚判若两人,不再是那种被生活撕扯的尖锐和紧绷,反而透着一股奇异的、做完某种重大决定后的松弛,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像是刚刚甩掉了千斤重担。“田颖姐,”她主动叫我,声音轻快得有些不真实,“昨天…让你见笑了,吵吵嚷嚷的。”她摆摆手,眼神亮得异常,“不过以后不会了!问题解决了!”
没等我追问,她就迫不及待地凑近了些,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兴奋压低声音:“我把陈默那辆老爷车给卖了!”她扬了扬手机屏幕,上面有个转账成功的通知截图,金额赫然是七万八,“你看!那破玩意儿居然还有人要!钱到手了!”
我手里的马克杯险些没拿稳,温热的咖啡泼溅出来,烫得指尖一缩。卖掉陈默那辆视若性命的改装车?这消息来得太陡峭,像一脚踩空楼梯。“卖…卖了?”我的声音有点干涩,“陈默他…知道了吗?”
林薇耸耸肩,那轻松的弧度里带着点破釜沉舟的硬气。“告诉他干嘛?昨晚那架势你也看见了,说不通的!油老虎、保险贵、维修无底洞…哪一条不是大实话?再说了,”她利落地把手机揣回口袋,目光瞟向窗外楼下那棵槐树曾经投下阴影的空车位,“卖了,钱拿在手里才是实在的!省下油钱保险钱,随便买辆省油的小车上下班多好?男人啊,有时候就是死脑筋,守着个没用的东西当宝贝。”